李继东卖过水泥,种过苗圃,修过大车。进入不惑之年,他悟透了自己的天命:办好一家“重生”工厂,让吸毒者和艾滋病患者聚集生活,坦然面对死亡。
当地有关他的传说颇为神秘,缉毒警察无法降伏的吸毒者,见到他立马下跪。投射针筒的艾滋病患者,听到他的声音就缴械投降。15年来,他收容了2万多名戒毒人员和1千多名艾滋病患者。
他是云南省重生关爱中心的创始人,也是现在的实际管理者。全国各地人士慕名而来学习,李继东摆摆手:“管理模式容易复制,关键是人!”很多地方搭建起相同模式,但多运行几个月关闭了。
从医院重镇监护室几次挺过来的张思说:“我活着的精神支柱,第一是我妈,第二是东哥。”因吸毒被亲友抛弃的李强说:“我再出去害人,没脸见东哥。”大部分学员说:“我下半辈子只能在东哥这呆着。”在这帮“众徒”眼中,张继东像教父一样,威严、神圣。
重生关爱中心的学员日常生活。(周奕婷供图)
李强是最早一批跟着东哥混的艾滋病患者,也是35人中唯一活着的人。他的门牙因常年吸毒被腐蚀掉,脸蛋被艾滋病折磨得消瘦,浑身纹着青龙白虎,脖子上戴着镀金佛像。他社交网络上取名“坟地的复活者”。
李强认为已两次趟过鬼门关,一次是精神的,一次是肉体的。
第一次向阎王爷报到是吸毒感染艾滋病。17岁他刚念完小学,逃学旷课,一年级读了三年。毕业后,在朋友的唆使下,李强学会吸毒,并感染艾滋病。村民骂他“脏货”,像瘟疫般避开他。他找工作四处碰壁,被迫以偷抢骗为生。不知道为何活着,一度想死。
经人介绍,李强最终到李继东开得板厂做工作。李继东像兄弟一样,和他们同桌吃饭喝酒,过年开着大奔带他们回家请乡亲吃饭,给他们红包孝敬父母。李强第一次在父母和村民面前,拣回一点尊严,找回做“人”的感觉。
李强人生的第二次大劫难是艾滋病发作。有次吃饭时,突然全身失去知觉,说话发不出声音,瞬间栽倒在地。四五天重度昏迷后,他才醒来。住院期间,李强瘦得像皮包骨,眼睛深凹,喘不上气,医院下达了病危通知书。亲朋好友全部远离,李继东带来医药费探望。重生中心学员每天守护着,擦拭身体,端水喂饭。他泪流满面,挺了过来,“在外面死了,没人收尸。”
他的经历是云南重生中心大部分学员的写照。很多戒毒者和艾滋病患者自愿来到这里,像社区中的居民,一起生活,自我管理。重生中心为他们提供免费的生活和医疗服务,目前中心已收留了一千多名学员,其中两百多名艾滋病患者集中在澜沧分部。
生和死
从澜沧县城驱车近十公里,绕过崎岖的山路,来到一座长满野花的山坡下,几栋刷着淡黄的小楼合围而建。围墙内远远传来铿锵有力的报数声。大院内整洁干净,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。南侧的一扇铁门后,隐着一个小型四合院。这是重生中心艾滋病患者聚集区。
学员每天活在一套固定重复的流程中,吃饭运动睡觉,生活平静地似乎让人忘记了时间,但活下去,在这却像信仰一样坚定。晚饭后的自由时间,有人掏出吉他,青筋暴起地吼起了:“没有什么能够阻挡,我对自由的向往!”有人弓着腰,跨着大步,抡起篮球,使尽全身力气往空中跳跃。有三五人在角落燃起篝火,敲鼓载舞,火光中印着酣畅淋漓的笑容。
学员日常嘻闹。(李改强供图)
对生的强烈渴求是源于对死的深度恐惧。在这里,生死比外面更无常,死神像一直盘旋在院子上空的幽灵,随时伸出病毒之手,侵入人体,夺走生命。有人上午还在谈回家生娃,中午突然倒下,晚上尸体火化后就被吹了,像从未在这个世上来过。十几年来,这已经陆续走了400多人。
好友离世后,张思无时无刻不被死亡的恐惧笼罩。他和朋友从小一起长大、吸毒,最后来到这。没有任何预兆,他突然发低烧,拉肚子。短短半个月,头发掉光,眼睛深凹,舌头溃烂,全身瘦骨如柴,身上散发着腐臭,大小便失禁。最后他绝望地乞求张思,去外面弄点“药”(海洛因),帮他过量注射,痛快死去。
张思望着朋友,像看到将来的自己。冲进厕所,一头扎入水中,压抑地哭。20多年前,得知自己吸毒染上艾滋病后,他无数次自杀,注射过量毒品、上吊。但是现在他不想死了。他在戒毒所时,母亲为了存钱找关系,贩卖了他留在家里的毒品,被判无期徒刑。由于表现好减了刑,母亲还有两三年就能出狱。张思想无论如何得活着去接她。他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被毒品糟蹋过的身躯,每天坚持运动,大口吃饭。
见母亲的动力之强大,也曾使他“越狱”。2003年,他还在戒毒所,听说母亲被抓,他疯了般要出去。为了见到母亲,他和七八个室友白天劳作时偷来铁锹等工具,晚上熬夜凿墙壁,两天挖出个大窟窿,他逃了出去。
那天下着倾盆大雨,他淋着雨一路跑回家。推开门,家里空荡荡的。父亲多年前去世,哥哥注射毒品过量死亡,母亲也被抓走了。他蹲在门口,心如刀绞,泪如雨注。母亲在看守所审讯,不让见家属,他最终失望而归。
等了两年,他终于见到七十多岁的老母。头发全白了,牙齿掉光了,十几年的监狱生活,让她目光变得呆滞。母亲见到他仍老泪纵横,反复叮嘱不要再吸毒了。“她还不知道我又感染了艾滋病。”张思向《无象》谈及此事,扬着头,侧过脸,泪水淌了下来。
张思从不愿让人看见他的脆弱。患病后遭受的无数歧视,打磨出他强大的自尊心,甚至让他防卫过当。2004年,检查出患艾滋病后,村民都避着他。这让他愤怒,他恨传染给他艾滋病的人,恨身边所有人。有次,一个老同学骂他害了自己母亲,他自责愤怒交加,挥舞起刀,砍过去。
重生中心的学员。(周奕婷供图)
从此,村民不但觉得他身体“脏”,还很危险,都害怕地躲着他。他性子变得更猖狂。随身带着刀和带血的针头自卫。他吸毒更加放纵,从一天注射两次增加到五六次。钱花光了就去偷,没“药”了就去抢。有时走小路去缅甸贩些毒回来卖。“村里没人敢接近我,我像鬼一样,到处飘荡。”
直到2007年,有吸毒朋友告诉他,有个叫李继东的人专门收留戒毒人员和艾滋病患者,管吃管住。他就过去了。
敬和恨
李继东在当地吸毒者眼里被奉为“神”。在重生中心,他认为必须建立绝对权威,要不然“会变成毒窝和黑势力地”。他昂首阔步,所到之处,学员站成一排,双手靠背,行注目礼。他不时作出些指示——把文件拿过来,把地扫干净,把谁叫过来。不满意时,脸一黑,厉声呵斥,夹杂些脏话。重生关爱中心澜沧分部的负责人李明说,过两三天不被他骂,心里慌,不习惯。
一件在民间广而流传,并记录到公安局档案的案件,增加了李继东在坊间的神秘感。
胡华吸毒感染上艾滋病。2007年,病情恶化,双腿溃烂,他随身携带着5个带血的针头,对外宣称:“谁靠近,就扔过去。”于是,他当着车主的面能撬走车,沿街在饭店吃霸王餐,向民政局局长敲诈了1800元钱,临走前将其办公室所有家具毁坏。警察不敢靠近。李继东开着越野车出现,他主动钻进他车的后备箱。一年后,在重生中心病逝。
十年后,李继东坐在重生中心,讲起此事说:“上天让我做的,这是命!”他长着饱满的前额,丰满的双颊,硕大的双耳,一副福相。25岁以前,他确实一直福星高照。虽然只有小学学历,不会用拼音打字,签自己名字困难,但靠开修理厂、卖牛奶,在云南这个偏远地区挣得百万家产,也算富甲一方。对于艾滋病为何物,他知之甚少。
2002年,他开了一家水泥预制板厂,专门承包人行道铺设工程。思茅市强制戒毒所所长杨明翔向他介绍了47名戒毒者到工厂工作,随后陆续增加到70多名。由于用工成本较低,他精明地认为这是一笔划算的生意。
但人算不如天算。第二年工厂员工体检时,35名员工,近一半的人检查出患艾滋病。在此前一年,当地刚检查出第一例艾滋病病例后,开始推广艾滋病检测工作。当地人对此病除了恐惧,一无所知。工厂其他员工迅速逃离。水泥预制板厂随之倒闭。
“我也吓得半死。”李继东经过一番思想斗争后,把35名患者留下了。“他们平时被人瞧不起,对社会怨气大。命快没了,都想着杀人报仇后,自我了断。出去都是定时炸弹。”
这个决定,改变了李继东的人生轨迹。
学员中午排队吃饭。(周奕婷供图)
“养了我们大半年,最后连买大米的钱都没有了。东哥把工厂的生产机械拆了,大铁门砸下来,当废铁卖了。“李强讲起这段时光,脸上甚至荡漾起幸福。”还带我们到他家,唆使我们偷他老婆的钱,一起买菜吃。平时,和我们一起吃饭喝酒,像自家兄弟。”
李强庆幸自己选择跟着东哥。当年一起吸毒的兄弟,被警察抓进戒毒所的,出来后照样复吸。在外面荡着的,过着食不果腹的生活。“当地吸毒者都听过东哥的名字,见到他直接屈服,因为没有更好的选择。我来这里后再没沾过毒品。”
澜沧县人民医院李树春医生告诉《无象》,生理上的毒瘾六七天能戒掉,心理上的毒瘾最难戒。当吸毒者感觉孤独、抑郁等负面情绪时,复吸的几率最大。远离吸毒环境,保持健康情绪,才能让心瘾彻底戒掉。
几年后,李继东的妻子带着儿子离开了他。朋友聚会也很少宴请他。他卖的牛奶滞销,餐厅无人光顾。最终百万家产耗尽,众叛亲离。
李继东觉得做这些源于自己也怕死。他父亲是缉毒警察,哥哥也如愿成了警察,自己因从小患严重的天生性心脏病,未如愿。平时,过度紧张和劳累,都会让他心脏狂跳不止。13岁第一次心脏病发作后,他靠药物为生,每年得住好几次院。19岁那年,差点一命呜呼,“坚强是逼出来的,有时候没办法。我懂生病时的无助和脆弱”。
“挣钱激不起我兴趣。救人性命,让我很有成就感。”2003年,李继东带着35个兄弟,生活无以为继,寻求政府帮助。
支持和恐吓
现在李继东与人聊天,三句话不离“感谢党委政府”。多年未见的老友,惊愕于他思想的提高。2006年6月,由国家禁毒委和中宣部举办的“2005年度十大民间禁毒人士”评选中,他以票数第二名当选,被邀请在人民网、央视等做客。
期间,他向其他候选人建议,把所获3000元奖金,捐给一起参加会议的英烈小孩,无人响应。几天接触中,他觉得整个评选水分太大,很浮夸。次日,他把钱一捐,甩手走人。主办方最后被迫将他的头像p进合影。
早年,他的性格率直刚烈,个性张扬。刚获奖时,他给重生工厂每辆汽车贴着醒目的“关爱”大字,自己吉普车上高调地印着“中国国家禁毒委员会”图标,车顶顶着一盏警笛。现在,他更低调,注重突出集体,淡化个人。
交谈时,他有时会因过于注重阐述琐碎的问题,而偏离主题,但是他最擅长类比。“功夫熊猫3,你看过没?他最终打败对手,就是有多朋友帮忙。我们做下来,也全靠党委政府的支持,多方力量的加入。”
2004年,李继东停产的水泥预制板厂,改名为云南省重生关爱中心。该机构不但接受艾滋病患者,还接受自愿戒毒者。每年市政府向重生中心拨款,鼓励建立感染者自己管自己的运行模式。
重生中心学员的日常生活。(李改江供图)
随后十几年中,学员从几十人激增到上千人,中心由一个点增加到三个。期间,政府拨款从最初几十万元增加到现在几百万元,人均拨款从5000余元,增加到8500元。支持形式更多样,从资金支持到土地划拨,直至为保持其可持续发展,无偿给予采矿权,由李继东负责进行矿业开发。
澜沧分部负责人李明对变化感触颇深。2007年,他入职时工资才600元,现在涨到5000元。澜沧分部从最初100多人增加到现在494人。除了两个中心的工作人员,其他都由患者自己管理自己。他们根据职能不同,能获得500-3000元不等的工资。
2012年,当地公安局为中心配备了相应警力、司法人员等,进行监督。2013年重生中心开通医疗绿色通道。学员生病,可直接送至医院检查治疗,不用挂号等。学员的医药费,由农村合作医疗报销80%,在此基础上,民政局报销30%,剩下的由家属支付。如果没家属认领,由重生中心承担。
重生中心内部有小卖部,有部分自营经费。“政府拨款和自营投入大概比例为3:1。”李继东介绍。规模越做越大,李继东身边出现一些新怪事。
停在门口的车突然被人打碎玻璃,车门被打出几个洞。有一次,邻居看见有人带着枪,从窗户爬入他家,打了几枪,发现没人,猖狂而去。李明也开始收到一些恐吓短信:“少管闲事,不听话,20万买下你一条腿。”很多吸毒人员被收容后,损害了当地毒贩的利益。有人憎恨他们。现在,两名警察和李继东形影不离,保护他。
绝望和希望
邱警官在澜沧县做了十几年禁毒警察,五年前被调派到重生中心。以前,抓吸毒人员时,他被艾滋病患者咬过,扔过注射针头,“吸毒感染艾滋病人员是社会最不稳定的因素”。来到重生中心后,患者间至深的情感,让他感动到无法理解。
有艾滋病患者发作,突然昏厥,学员会毫不犹豫上前做人工呼吸。有人临终前,身体溃烂生蛆。学员们帮他将蛆一个个剃掉,擦拭干净身体。有的全身瘫痪,学员主动喂饭倒水,端屎倒尿。
“我们大多被亲友遗弃,都希望生前帮助别人,死时有人这样照顾自己。”王刚是重生中心医疗班班长。他们主要负责学员健康,发现有人生病,直接联系对口医生,送入医院治疗。
重生中心一对新恋人。(周奕婷供图)
王磊病危被送进医院后,无比想念父母。以前他是家里的骄傲,19岁大专毕业后开大货车,他就月入一万多。到中心后他一直称父母双亡。实际上,他父母就是在十几公里外的乡镇。他感觉这辈子再没勇气见他们了。以前毒瘾发作时,他曾拿着刀架在父母脖子上要钱。父母想做个大铁笼关着他,无法实施,只能见他就报警。
他在父母的世界消失五六年后,他们最终打听到儿子在重生中心,过来看他。
王磊记得那天远远看着接待室中的父母,穿戴整洁,白发染黑了,却满脸愁苦,比同龄人老了十多岁。他泪流满面,吸毒患病后,第一次向父母道歉。双方终于和解。他希望自己慢慢恢复身体,以后能赡养父母。
李江来这五年了。年迈的父母每年坚持为他缴养老保险,亲手为他建新房。“我一直告诉他们,我肯定活不到60岁,也不可能再结婚,让他们把钱留着买点营养品,他们不听。我只能努力健康活着,这是他们的希望。”
冬梅在这认识了新恋人,两人生病时相互依赖照顾,像有了家人。他们还养了一条狗,像自己的孩子,形影不离。她希望再生个孩子,建立一个完整的家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