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5年4月27日

一位艾滋病防治工作者和她的病人们

  • 新华报业网-新华日报
  • chain2012
  • 2011-04-14 00:00:00

常州常武太湖医院社会防治科科长、女医生丁陈丽

 

  生命,是联结起点和终点的轨迹。有这样一群人,他们的生命底色被突如其来的黑色吞没,被视为黑暗中邪恶的隐形人。但也有这样一群人,以热情的红,希冀的绿,梦幻的蓝,为他们重建人生信心。正如泰戈尔在诗中写的,“天空中没有翅膀的痕迹,但天使已经飞过。”

  最近,由于“恐艾”而滋生出的“阴滋病”传闻肆虐,记者走近艾滋病防治工作者,看到了那些鲜为人知的痛苦、挣扎,也看到了敬畏生命的职业精神。丁陈丽是常州常武太湖医院社会防治科科长,全省艾滋病防治工作中为数不多的一位女医生。她告诉记者,“任何人在生命面前都不应该冷漠。”她不太愿意展示自我,但她想让看见这些文字的人,能够给予艾滋病人更多的宽容和尊严。

  特殊而漫长的角力

  有人说,艾滋病的一纸诊断书,好比死神的请柬。学医的丁陈丽原本对生老病死已经习以为常,但一位病人的突然离去改变了她的态度。

  2005年的一天,丁陈丽按照惯例,告知一名病人艾滋病阳性的确诊报告。一个星期后,她再打电话过去,通知她的爱人来进行检查,却被告知,病人在接到“死亡判决”后,在一个深夜跳楼了。那一刻,丁陈丽开始坚信,她所直面的死亡,不再与己无关。

  艾滋病防治工作是一个特殊而漫长的角力。“要和死神赛跑,能抢回来一个是一个”。为此,她暗暗告诫自己,要真正走进艾滋病人的内心,“艾滋病人就像沙漠中的旅行者,艰难地忍受着烈日、焦渴和孤独,我要陪着他们走出沙漠。”

  丁陈丽工作的咨询室只有10多平方米,和感染者之间仅仅隔着一张桌子,而她却不戴口罩、手套。“那样做了,就是告诉感染者你害怕了,有了这种距离,谈何信任。只要我的手没有伤口,完全没问题!”和感染者初次见面,丁陈丽绝不问“怎么感染的?在哪儿?为什么?”她只熟稔地打个招呼,“你来了啊。”女病人肖芳爱上了一个刚从国外回来的男人,她以为这是一场美丽的邂逅,谁知道却是一场永远不会结束的梦魇。同居之后,她才知道男友携带艾滋病毒。肖芳告诉丁陈丽,“我恨他!我脑子里只想着一件事:死!只有死才能摆脱所有的痛苦。”丁陈丽默默地伸出手来,握住了肖芳的手。 “我知道她当时的感受,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冷,这个时候一切语言都是苍白的,她需要的就是这手握着手的温暖。”

  中年男子解元在一次婚外高危性行为之后不幸感染,淋巴肿大、体重下降、四肢无力,“这一切如同丧钟在敲响,末日不远了。我罪有应得,必须为曾经的荒唐而背负起命运的十字架。”在见到丁陈丽之前,解元已经写好了遗书。“你只是病人,而不是罪人”。丁陈丽这样说,解元眼泪哗哗地流下来––他得到了最后的安慰。解元因为并发症而离去。他的妻子特意把他没有吃完的药送还给丁陈丽,“感谢您为他尽心尽力。这么珍贵的药,留给其他病人吧。” 

  杨朝被告知感染了艾滋病病毒时,暴跳如雷摔门而去。他几乎是怒吼着拒绝丁陈丽的一切好意,对任何建议都严词拒绝,抛下一句“我只想清清静静地过日子”,就此杳无音讯。任凭丁陈丽一遍一遍拨打电话,他一听到声音就挂断。电话打了一年,丁陈丽无计可施,最后用“激将法”给他发去一条短信,“生命在你自己的手中,如果你就此放弃,那么我也放弃”。病毒对肌体和生命力的剥夺来得比丁陈丽预计的还要迅速和残酷。杨朝最后是和家人一起来的。他变得非常消瘦,由妻子和女儿搀扶着走路––“我要活下去。”丁陈丽迅速为他申请免费药物。“吃完药就吐,只能吐在手里,然后再咽回去。”反应最剧烈的那段时间,杨朝已经熬过去,现在病情趋于稳定,免疫细胞数从原来的10增加到了300多。

  麻木灵魂的自我审判

  她们在午夜钟声后徘徊街头,她们在霓虹灯影下兜售青春,她们在城市的角落里另类生存。“小姐”是一个游走于道德底线之外的职业,也是艾滋病的高危人群,丁陈丽经常走近这群人宣讲防治知识,也感受着她们的人生冷暖。走进灯光迷离的休闲屋、酒吧,经常还没开口,丁陈丽就被赶了出来。“去一次不行,就去两次、三次,笑脸相对,她们慢慢也就让我们讲话了。”

  21岁的瑶瑶,是个娇小的美人,笑起来带着明媚的稚气,却在“问题少女”的路上越滑越远。酒吧和网吧,昼夜交替,轮番消耗虚无。最后,她跟着一帮小混混染上了毒瘾,愈陷愈深,从开始的k粉,再到静脉注射。得知女儿感染艾滋病毒后,她的母亲痛断肝肠,“这样的孩子还是早点死掉好!”丁陈丽不忍放弃,她找到瑶瑶的出租屋。屋内烟雾缭绕,酒瓶、快餐盒、脏衣服,杂乱不堪。瑶瑶幽灵般睁着空洞的眸子望着天花板,像一片枯萎、蜷曲的残叶。丁陈丽苦口婆心劝她接受每天仅10元钱的美沙酮治疗。瑶瑶很摇摆,时而相信,时而颓废。“嗨,我的人生已经烂透了,丁姐你也别管我了……”有的时候,她又非常认真对丁陈丽说,“丁姐,我一定要改。明年是我全新的一年……” 

  28岁的李珊眉目清秀,但脸上总是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黑气。几年里,她先后与300多个人发生关系。当她坐在丁陈丽面前,用江湖语言描述她的生活时,似乎连最起码的羞耻心都没有,甚至还有一种金钱带来的优越感。对此,丁陈丽常常生出强烈的无力感。在李珊眼中,“钱高于一切。除了钱,什么都是假的。我怀疑她只剩下一个麻木了的灵魂。为了钱,什么尊严、人性、道德、底线都为之让路。”但最终,丁陈丽在孩子的问题上和李珊找到了交集,激发了李珊回归正常生活的渴望。“你对自己不负责任,还有什么资格来教育孩子?”李珊顿时痛哭流涕。这是一次犀利的自我审判,“我没资格。我不敢看孩子的眼睛,更不敢让孩子看到我这千疮百孔的躯体。”现在李珊在一个地下商场经营大头贴,这是她第一次从事正常的职业。

  只要呼吸就有希望

  他们万念俱灰,却又盼望重生。希望和失望,求生和破灭,交织成痛苦的漩涡。有人失业,有人离婚,有人自杀,甚至有人提议“一起去死”。谁来拯救他们?杨朝回忆起那段经历,突然哽咽,双手蒙面,“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双面人,看不清哪个是真正的自己。我一直违心地回避,宁可和癌症患者交换,这样即使承受百倍痛苦,也好过被人唾弃。” 

  艾滋病最大的杀伤力除了死亡的威胁,还有被社会抛弃的恐惧,这种众叛亲离的痛苦如同一把钝刀。清明节,艾滋病人孟林的父亲迁坟,他只能远远跟在后面,直到所有人都走了,才敢上前。作为儿子,他连摸一下骨灰盒的权利都没有。很多人只能用醉生梦死的混乱来消解这种被放逐的孤独。“家人知道我患病的消息后,问我的第一句话就是,你将来有什么打算。我知道他们是在暗示我离开,好比刚被判了死刑就被遗弃了。”患者小丁心里满是恨意,但又不知道仇恨的目标是什么。他告诉丁陈丽,“我要溜回家去,用他们的牙刷刷牙。”说这些话时,他咬牙切齿,仿佛获得了一种近乎自虐式的快感。丁陈丽和他交流后,他黯然吐露实情,“其实我只想回家看看,哪怕远远的看一眼家人也好。” 

  事实上,丁陈丽所接触的艾滋病人都非常自律,他们不愿坐凳子,不愿与人握手,不愿喝茶。他们怯怯地窥视着这个世界,时时警觉着。丁陈丽把自己的电话向他们公开,为他们疗伤止痛。她告诉自己,要真正走进艾滋病人的内心,设身处地为他们分忧解难。在采访过程中,丁陈丽的热线电话不停地响起,最长的一个电话接了两个小时。“艾滋病人就像沙漠中的旅行者,艰难地忍受着烈日、焦渴和孤独。他们并不是异类,依然怀有做人的良心,拥有被尊重的权利。我能够做到的,就是陪着他们走出沙漠。”

  小张是丁陈丽治疗的第一个男同性恋患者,一个来自单亲家庭的男孩。在得知自己染上艾滋病之后,一度绝望。在火车上试图跳车,被人拉住;还有一次,服了120多片安眠药,又被人发现救回;割腕,左手腕上至今还留着伤痕。每次小张去医院治疗,丁陈丽再忙都抽空陪同前往,并四处奔波为小张申请到了免费治疗。为了感谢丁陈丽,小张嗫嚅着想邀请她一起吃饭,没想到丁陈丽爽快答应了。“如果我拒绝,还谈什么信任?”看着小张那没有一丝虚伪的笑容,听着他揭开自己的伤口侃侃而谈时,丁陈丽看到了他的善良和真诚。小张配合丁陈丽建起了一个QQ群,艾滋病人相互取暖,在治疗过程中有什么问题,自己有什么心得,不愿告诉家人的内心私语,都在这里说。每天不管多忙,丁陈丽一定要打开电脑跟他们聊一聊。“不向命运低头”是这个QQ群的主题。小张在群日志里写道,“只要呼吸就有希望。坚强应该成为我们每一个人锲而不舍的信念,这个信念是发自心底的梦想和追求,以及对生命的景仰。”

  艾滋病人最需要什么?他们需要像正常人一样生活。“他们期待理解,但不需要怜悯;他们期待支持,但不需要施舍。”而且,丁陈丽说,我们不能给艾滋病贴上道德标签,得艾滋病并不意味着道德败坏、灵魂肮脏。越来越多的人表示不会歧视艾滋病人,但如何关爱艾滋病人、与之共存共处仍是一个尚未解决的问题。我的职责是让他们拥有作为人的尊严,让他们能够站在阳光下,平等享受生活的乐趣和生命的自由,享受家人和朋友的关心和鼓励,坦然面对命运的安排。

  “Live, Let  Live ”,这是世界艾滋病日的主题,也是丁陈丽一直以来的愿望。